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吴仕龙《人之初》课文阅读


    生命之初的记忆,据说已植于大脑皮层的深处,谁人都浑然没一点儿印象,要到生命临终时才会昙花一样绽开。我没走到生命的终极,自然无法唤醒那时的记忆。而每当看到一种情景,我的想象便会张开美丽的羽翼,飞人那个神奇的地方。
    在两个精灵欣然暗合的瞬间,我便获得了成为人的机遇。像一团混沌的星云,游进那座富丽堂皇的宫殿,附在丰厚而柔软的宫壁。于是,便沿着人类走过的道路,按照既定的蓝图,别无选择地塑造自我。最初,我只是一个孕卵;随着各种器官的逐渐形成,又变成一颗胚胎;经过50多个日夜的进化,有了人的模样儿,这才成为胎儿。
    那座倒梨状的宫殿,是我的紫色暖巢,巢里有一张温厚的软床——胎盘。它,一面光滑,附有一条光滑而透明的脐带与我相连接;一面粗糙,与子宫形成许多间隙,充满母体的血液。那是与母体交换物质的场所,也是我发育、成长的沃土。通过那些绒毛的渗透作用,我获得营养,进行呼吸和排泄。其实,从一开始,我便是寄生在母体内的血肉,是吮吸母亲血液的虫豸,是折磨母亲的尤物。
    我生活的液体世界,远不是想象的那么安谧。各种震动和声响纷至沓来,动荡和嘈杂把我团团围困。这给我带来烦躁,也给我带来愉悦。
    开初,我感到我所居住的宫殿是摇晃,轻微的,剧烈的,有时甚至让我头昏目眩。受不了时,我就拳打脚踢,以发泄不满。这时,一种轻轻的触动送来安抚,穿透肌肤,清流一样汩汩于心胸,让浑身舒坦无比。我羞愧于自己的鲁莽和无礼,很快安静下来,在我的小床上怡然睡去。有时,我感到外面在敲击,我也以敲击回答,外面敲一下,我也敲一下,外面敲击两下,我也敲两下,这是一种很开心的游戏。有时,是我首先敲击,得到回答便很高兴。我尤其喜欢那种缓缓的、悠悠的摇晃,它使我弯曲的倒立的身躯轻松、自在和舒适。
    随着时光的流逝,我有了吃喝的欲望,它像幽灵一样在脑子里徘徊,无法将它驱逐。我下意识地抓住脐带,将手伸向嘴边,这个动作很滑稽,但使我产生一种快感和惬意。后来,我总爱吮吸手指,也许就是那时染上的毛病。我贪婪地吞噬着羊水,那羊水甜甜的但闻不出什么味儿,只觉得爽口、解馋。后来,我好吃甜食,大概也是那时养成的习惯。我嘴馋,又没其他可食之物,这使我感到恼火和无奈。
    好在,我对一些声响来了兴趣,常常陶醉其中。我生活的世界充满了声响。但不是每一种声音都让我快悦,我对母体内的汩汩流动声、嚓嚓摩擦声、咚咚跳荡声、咕咕蠕动声,不予理会;对外面的隆隆轰鸣声、呜呜呼啸声、哗哗倾泻声、哇哇哭泣声,尤其是凶恶的叫骂声,我感到恐惧;而对那些悠扬的、委婉的、清脆的声音,我特别痴迷。那些优美的声音在我的心中萦回,在我的血里漂浮,让心儿翩跹,使血液歌唱。每当听到悦耳的声音,我会不自觉地活动起来,手舞之,足蹈之,并贴近那声音,专注地聆听;而每当听到噪音,我会远远地躲开,并用脚朝着产生声响的方向乱踢狂蹬。我想,我所在的世界一定很精彩,应当好好观赏一番。可当我启开眼皮,看到的是一片红色的光芒和桔黄的阴影,在随宫殿缓缓晃动。这完全出乎我的想象。其实,我的视觉神经早就形成了,早该睁眼看看的。之所以不看,是我还不晓得有可见之物;之所以不看,是我沉湎于运动的美妙;之所以不看,是我醉心于那种恬静的舒适的日子。而我最终看了,便特别地注意,但无法描绘、形容,只把那刺激深深地烙在大脑里。记得少年时,我于傍晚在河湾里洗澡,见灿烂的晚霞把河水染得绯红,似觉得那瑰丽的景色曾经见过,但怎么也想不起在何时何地。
    忽然,外面传来了亲切的呼唤,呼唤我赶快走出宫殿走人人世。那是母亲的声音。我所住的宫殿连着母亲的身心,对她的声音我早就熟悉了,甚至熟悉了她的心跳、血流、肠鸣、脚步发出的声音。可是,那外面悲伤的哭声、凶恶的骂声、轰隆的响声、凄厉的叫声等,又使我好生害怕。对这优雅的宫殿,我感到特温馨,很眷恋。我不敢冒险走进那未知的世界。我蜷曲着身子,一动不动地躲着,对母亲的呼唤装没听见。然而,这种把戏玩久了,又浑身麻木、酸痛,不得不舒展四肢,扭动腰身。我总以这种方式拒绝出生,让母亲的催促变成了乞求,变成了叹息,变成了抽泣。我悔恨了,觉得自己的做法是无情是残忍,是畏惧是懦弱。但是,总感到外面的世界凶险、冷酷、复杂、诡谲,一直犹豫不定。
    这可触怒了我的宫殿——子宫。它一改过去的温柔,变得冷酷无情、残忍无比。它一阵紧过一阵地收缩着,一阵紧过一阵地压迫着,搅得羊水似钱塘江口的涌潮,潮头壁立,波涛汹涌,有如万马奔腾。我在子宫中碰撞着,在羊水里喘息着,似峡谷洪流中的一叶小舟。子宫在猛烈地挤压着,把我往一个地方推搡;羊水在疯狂地流泻着,把我往一个地方拉拽。我挣扎着,抗拒着,还是被逼人了峡谷。那峡谷实在太狭窄了,似有千百道铁箍紧紧地捆着我。我感到头颅炸开了,皮肤撕裂了,骨头粉碎了,眼球暴突了,心脏破碎了。从椎心的痛到忘却痛——我被尴尬地卡在那里,耗尽了全部的力气,失去了奔生的欲望。然而,母亲惨烈的叫声传来,注入我的心头,又唤起我逃生的意识。我想:要是半途而废,将断送我幼小的生命,也将夺去母亲年轻的性命;我必须与母亲密切配合,一齐使劲,完成一个创举。我一阵阵喘息、一次次积蓄,聚起所有的力量,作最后的全力冲刺。
    哗啦一声,我冲出了峡谷,冲出了那道神圣之门——裹着鲜血,拽着胎盘,带着腥气,跌落在寒冷的隆冬。本该在深秋的某一个凉爽的日子,却被我拖延到阴历十二月初四。我让母亲多怀了一百来个日夜,让她备受苦难和忧愁,可见我一开始就是一个折磨母亲的儿子。
    一出生,我便哇哇大叫,开始是兴奋,继而是委屈。我睁眼细看,看到的是空洞的茅屋,是从窗洞射人的冬日阳光;我翕动鼻翼,第一次使用自己的嗅觉,闻到的是冬天的泥土气味。母亲不理睬我——她已昏厥;五岁的大姐搂着我赤条条的身子,兴奋而焦急地呼唤母亲。北风呜呜地呼啸着,那彻骨的寒冷把我包围,欲将我冻僵在冬日的早上。从那时起我对于痛特能忍耐,而对于冷尤为畏惧。
    人之初,只是寄生于母亲体内的血肉,只是吮吸母亲血液的虫豸,只是折磨母亲的尤物。从那时起,母亲就贴心贴肝地爱着他、痛着他,而他却没报答万一。而且,人们常忘却母亲的痛苦和爱抚,也很少想想从何处步人人世。这是母亲的悲哀,也是人类的悲哀。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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